
一、起:龜與神的少年
黎明前的風從海上吹來,捲起灰白的沙塵。
那座沒有名字的城邦還在沉睡,只有一個少年在走。
他叫 阿基里斯。
有人說他母親曾在河神的懷裡祈求過,讓命運不要碰傷她的孩子。
也有人說他根本就是河流的兒子,血液裡流的是水的記憶。
但阿基里斯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他只知道自己不會受傷,也不會老。
在他腳邊,有一隻烏龜在慢慢爬。那隻烏龜叫 盧戈。
牠的殼是暗綠的,邊緣有碎裂的金色花紋,看起來像某種被遺忘的神語。
每當阿基里斯往前走一步,盧戈就緩慢地追上,永遠保持著一段距離。
他曾試著快步離開,卻發現不論走多遠,烏龜總會在下一刻又出現在身後的影子裡。
「你是命運派來監視我的嗎?」
他這樣問過。
烏龜沒有回答,只在沙地裡留下淡淡的圓軌。
阿基里斯從未流血,也從未痛過。
他試過割破自己的掌心,但傷口會立刻閉合。
他試過在戰場上站立不動,任敵人的矛刺穿空氣。
矛斷了,對方的眼睛先碎掉。
於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人。
只是命運裡的一個漏洞。
二、承:王與王后
阿基里斯效命於鄰近的王國。那王國沒有名字,只有權力。
王名叫 墨涅拉俄斯,是一個眼神裡總有塵埃的男人。
他的王后叫 海倫。
海倫之美無法描述。她的臉像被晨曦輕觸的湖面,波紋閃爍而無聲。
她的髮絲是黑夜,眼睛是溫柔的風暴。
城裡的人只要提到她的名字,就會下意識地壓低聲音。
阿基里斯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宮牆的陰影裡。
她抱著一隻白貓,正看著遠方的戰車。
他只是微微點頭。海倫也回了一個笑。
那笑像陽光落在水上的刹那,短暫又永恆。
「你為什麼總帶著那把生鏽的刀?」王曾問。
「因為鋒利的東西容易讓人錯覺自己是神。」阿基里斯答。
他不愛殺人。
但每當戰鼓響起,他會像潮水一樣湧上前線。
敵人見他就怕。沒有人能碰到他。
有一次,十個弓手同時放箭,箭在空中竟彼此撞碎。
他沒有閃,箭自己就改變方向。
他是城裡的神話。
也是所有神話中最孤單的那個。
每天黃昏,他都帶著盧戈在城中漫步。
夕陽映在城牆上,他的影子與烏龜的影子並排。
「如果世界真的會滅亡,」他對烏龜說,
「那你要慢一點,讓我有時間學會怎麼死。」
烏龜仍然不回答,只在石磚上發出細微的聲音。
那聲音像時間的呼吸。
三、轉:木馬的夜
那一天,風暴從東方湧來。
傳說海倫被俘。有人說她是被帶走的,也有人說她是自願的。
王震怒,召集所有戰士。
但阿基里斯只是靜靜地站著,什麼也沒說。
夜色降臨,他帶著那把生鏽的刀,默默地把自己塞進一匹巨大的木馬裡。
木馬腹中空洞、幽暗,像一個胎衣尚未破裂的子宮。
他在那裡睡著了。夢裡,海浪聲與鐵聲交錯,他看見海倫的眼睛化為月亮,烏龜在黑水中爬行。
當他再睜眼,世界已經改變。
木馬被拖入敵城,火把在外頭跳動,笑聲與酒聲交織。
他一手推開木板,冷空氣灌進肺裡。
他醒來了。
也同時死了一部分。
他拔刀。
第一個敵人還沒喊出聲,頭就掉了。
第二個敵人試圖反擊,但劍在半空被他握住。
他沒有表情,只有行動。每一劍都像是一段命運的句號。
血流成河,他卻沒有一滴沾身。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蒼白得近乎神祇。
在一條狹窄的巷道裡,他看見一位女弓箭手。
她的盔甲破損,肩上纏著布,頭髮散亂。
那一瞬間,他想起盧戈的殼。
「別過來。」她說。
「妳不想殺我。」他平靜地說。
「我不想,但我必須。」
她射出一箭,他偏頭。箭擦過他的耳,射在牆上。
第二箭還沒拉滿,他已站在她面前。
阿基里斯抬起刀,又放下,改以劍背敲在她的脖子。
她倒下。
他看著她的睡臉。那一刻,他竟覺得人類的脆弱是某種美。
四、合:錯殺的黎明
當他闖入王宮時,內殿燃著暗紅的燭光。
那裡的地毯是深藍色的,像一片靜止的海。
他看見海倫。
她赤裸著,被敵王壓在床上。敵王的手正要解下她的髮帶。
阿基里斯沒有思考。
那把生鏽的刀在空氣中劃出弧線,一瞬間,敵王的頭滾落地上。
鮮血濺在海倫的胸口,她的眼神因恐懼而空白。
兩人沉默地對望。
時間靜止了。
阿基里斯第一次看清她的全貌——
不再是王后,不再是神話的美人,只是一個人。
一個因為美而被詛咒的人。
她的手顫抖著伸向床邊的被單,想要遮住自己。
阿基里斯的目光卻仍停留在她的身體。
那是一種非愛、非欲、非恨的凝視。
只是命運在觀看命運。
「你看到了。」她聲音發顫。
「我……」阿基里斯想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你就該讓我消失。」
她的眼神像夜裡的刀。
阿基里斯忽然舉起劍。
下一刻,海倫倒下,血流成花。
他看著她。
心裡第一次湧出一種陌生的東西——
不是悲傷,也不是愧疚。
是裂縫。
他彷彿聽到遠處傳來烏龜的聲音,
那聲音一下一下,像敲打在命運的石上。
五、亂嵐
風起了。
城裡的火焰燒向天邊,煙霧裡有哭聲、有歌聲、有笑聲。
他抱著海倫的屍體走出王宮,
街上滿是屍體,有敵人,也有同胞。
那名女弓箭手醒了。
她在瓦礫間看見他。
「你殺了她?」她的聲音像是夢。
「她要求的。」
「你瘋了。」
她拉弓。
箭飛出,直指他的左腳踝。
阿基里斯幾乎反射性地要閃避——
但那一刻,他遲了半拍。
箭尖刺進皮膚,鮮血第一次流出。
他愣住,看著那一點紅。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血。
那紅色像是一種啟示。
他明白自己終於能死。
恐懼像海一樣湧上來。
他慌了,四處張望,呼吸急促。
在他身後,一個藏匿已久的戰士突襲而出。
利刃斬下——
頭顱滾落。
世界安靜。
女弓箭手放下弓,
凝視著他倒下的身體。
她的手在顫,眼淚與雨混在一起。
然後,她轉身,射殺了那個斬首的戰士。
劍落地的聲音,像一首結束的歌。
六、尾聲:餘燼與龜
天亮了。
城燒成灰,塔倒了,海風把灰送向遠方。
在一片焦黑的平原上,
烏龜 盧戈 正慢慢爬行。
牠的殼上覆著薄薄的灰,眼裡映著遠方的一縷煙。
牠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在哪裡,
也不知道這座城曾叫什麼名字。
牠只是不停往前。
偶爾,一滴血從天上落下,滴在牠的背上,
那是最後一滴屬於神的血。
血漬乾了,變成紅色的紋。
遠方的海上,有人說看見一顆頭從水裡升起。
那頭沒有表情,眼睛睜著,看著烏龜。
烏龜停下,像是聽見了誰在呼喚。
風再起。
一切歸於靜默。
七、餘聲
後來的人在廢墟裡找到了那把生鏽的刀,
刀身上刻著一句看不懂的文字。
有人說那是神語,也有人說那只是鐵的裂紋。
文字的意思,據說是——
「我殺過所有命運,只剩自己未死。」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
因為在每個夜晚,當風從海邊吹過特洛伊的灰燼時,
人們都會聽見低低的聲音——
那是一隻烏龜在沙地上爬的聲音。
一下一下,
像是時間還在,
像是命運仍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