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者與龜

不死者與龜

3 11 月, 2025

一、起

晨光落在石板路上的時候,阿基里斯正蹲在城門口看那隻烏龜。

烏龜的殼上有十三道裂紋,他數過很多次。每一道裂紋都像是時間在甲殼上刻下的文字,只是他從來讀不懂。烏龜爬得很慢,慢到讓人以為時間停止了。阿基里斯往前走三步,等烏龜爬上來;再走三步,又等。

城裡的人都說他瘋了。

「最強的戰士,」他們在背後竊竊私語,「整天跟一隻畜生耗著。」

阿基里斯聽得見,但他不在乎。他的劍在腰間生鏽,鏽得像一截枯枝。有人問他為什麼不換一把新的,他說:「反正都一樣。」

確實都一樣。不管誰拿什麼樣的刀砍他,都砍不到。命運在他出生的時候就決定了這件事——他不會受傷。所有的刀劍在接觸他皮膚的前一瞬間,都會偏離軌道,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推開。最厲害的刺客曾經在他睡覺時襲擊他,匕首在離他喉嚨三寸的地方突然轉向,刺進了刺客自己的眼睛。

那個刺客當場死了。阿基里斯繼續睡他的覺。

他有世界上最強的反射神經。沒有人能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攻擊他,因為他的身體會比意識更快做出反應。但諷刺的是,他幾乎從不反擊。一旦出手,對方就死了。生命在他手中脆弱得像晨露,輕輕一碰就消失。

所以他不碰。

他選擇每天陪著烏龜在城裡散步,從日出走到日落,從春天走到冬天。烏龜永遠在他後面,慢慢地爬,等他走遠了,再慢慢地跟上來。這個距離從來不會改變。

「你為什麼要等牠?」有個孩子曾經問他。

阿基里斯看著烏龜,想了很久,最後說:「因為牠不會停。」

孩子不懂。阿基里斯也不想解釋。

王宮裡傳來音樂聲,那是王者為海倫舉辦的宴會。海倫很漂亮,所有人都這樣說。阿基里斯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市集,一次是在祭典。她的美貌像是一種武器,讓人不敢直視,又無法移開目光。但阿基里斯只是看了一眼就轉頭了。

美麗和死亡一樣,都太過沉重。

他蹲下來,伸手摸了摸烏龜的殼。殼很涼,像石頭。烏龜慢慢抬起頭,那雙小小的眼睛看著他,沒有情感,沒有恐懼,只是看著。

「我們回去吧。」阿基里斯說。

烏龜沒有回答。牠只是把頭縮回殼裡,然後繼續往前爬,一寸一寸,永不停歇。

阿基里斯跟在牠後面。

城外的山上開始起霧了。

二、承

變故來得毫無預兆。

那天早上,阿基里斯照常在城門口等烏龜。烏龜爬到一半突然停下來,把頭伸出來,看著遠方。阿基里斯順著牠的視線望去,看見一隊人馬從北方奔來,馬蹄聲像雷。

使者帶來的消息讓整個城陷入混亂。

海倫被鄰國俘虜了。

沒有人知道是怎麼發生的。有人說她在花園裡被劫走,有人說她是自己走的。王者在大殿裡咆哮,摔碎了十幾個酒杯,發誓要把鄰國夷為平地。將軍們聚集起來商議戰略,士兵們磨刀霍霍。

阿基里斯依然坐在城門口,看著烏龜。

「你不去嗎?」一個士兵問他,「王者召集所有戰士。」

「去哪?」

「去打仗啊!搶回王后!」

阿基里斯沉默了一會兒,說:「烏龜還沒爬完今天的路。」

士兵愣住了,然後搖搖頭走開,嘴裡嘟囔著什麼。

但到了傍晚,王者親自來找他。

「阿基里斯。」王者站在他面前,陰影遮住了他的臉,「我需要你。」

阿基里斯抬起頭。王者的眼睛裡有某種他認識的東西——絕望。不是為了王后,而是為了自己。失去海倫讓他失去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東西,某種維持他存在的證明。

「她很漂亮嗎?」阿基里斯問。

王者一愣:「什麼?」

「海倫。她真的很漂亮嗎?」

「當然!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阿基里斯點點頭:「那她應該很沉重。」

「你在說什麼?」

「我說,」阿基里斯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我會去。但不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你。」

「那為了什麼?」

阿基里斯看著烏龜。烏龜已經爬到牆角,停在那裡,把頭縮進殼裡。

「為了走完今天的路。」

王者沒聽懂,但他不在乎。他只要阿基里斯去就夠了。

三天後,一匹巨大的木馬被工匠們製作出來。將軍們的計畫很簡單:把木馬送到敵國城門口,當作求和的禮物。等敵人把木馬拉進城,藏在裡面的戰士就衝出來,從內部攻破城門。

「誰進去?」有人問。

「阿基里斯。」王者說。

所有人都沉默了。

把最強的戰士藏在木馬裡,一個人進入敵城,這聽起來像是某種儀式,而不是戰略。但沒有人反對,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有人能做到,那就只有阿基里斯。

阿基里斯自己把自己裝進木馬的腹部。空間很小,勉強夠他蜷縮著坐下。他帶了一些水和麵包,還有那隻烏龜。

「為什麼要帶牠?」有個士兵問。

阿基里斯沒回答。他把烏龜放在腿上,感受著牠殼上的涼意。

木馬被封起來。外面的聲音變得遙遠模糊。阿基里斯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在一條無限延伸的路上走著,烏龜在他前面,永遠在前面。他拼命追趕,但每次接近的時候,烏龜就又往前爬了一點。他追了很久很久,久到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追。

最後他停下來,坐在路邊。

烏龜也停下來,轉過頭看他。

「為什麼停?」烏龜問,用人的聲音。

「因為永遠追不上。」阿基里斯說。

「那又怎樣?」

阿基里斯想了想,笑了:「對啊,那又怎樣?」

他醒來的時候,木馬已經進城了。

三、轉

外面傳來歡呼聲。敵人以為這是和平的象徵,他們在慶祝。阿基里斯聽見腳步聲、笑聲、酒杯碰撞的聲音。他摸了摸烏龜的殼,烏龜一動不動。

他等待著。

慶祝持續了很久。音樂漸漸停止,笑聲變成呢喃,最後歸於寂靜。阿基里斯知道時機到了。他推開木馬的暗門,像影子一樣滑出來。

城裡一片漆黑。只有遠處的火把還在燃燒。阿基里斯拔出他生鏽的劍,劍刃在月光下泛著暗紅色的光。

第一個守衛倒在他看見阿基里斯之前。劍刺穿了他的喉嚨,連聲音都沒發出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阿基里斯像收割麥子一樣收割生命。他的動作很輕,幾乎聽不見。每一劍都恰到好處,不多不少。

一劍一條生命隕落。

他沒有表情。這不是戰鬥,只是一種必然。就像石頭落地,水往低處流。命運決定了他不會受傷,也決定了他碰到的人會死。這之間沒有恨意,沒有快感,只有一種空洞的確定性。

城裡開始混亂。有人發現了屍體,發出警報。士兵們從營房裡衝出來,但他們在見到阿基里斯之前就死了。有人試圖逃跑,但他們跑不過命運。

就在這時,一支箭從暗處射來。

阿基里斯的身體自動偏移,箭擦過他的臉頰,釘在後面的牆上。他停下腳步,看向箭來的方向。

一個女人站在屋頂上,手裡握著弓。月光照在她臉上,照出一種奇異的平靜。她的眼睛很大,沒有恐懼,只有某種類似悲傷的東西。

阿基里斯看著她,她也看著阿基里斯。

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

「你知道我不會死。」阿基里斯說。

「我知道。」女弓箭手說,「但我還是要射。」

「為什麼?」

「因為總要有人試一試。」

她又射了一箭。這次阿基里斯沒有躲。箭貼著他的額頭飛過,連頭髮都沒碰到。命運保護著他,即使他不想被保護。

阿基里斯嘆了口氣。他縱身一躍,跳上屋頂,出現在女弓箭手面前。她舉起弓,但阿基里斯只是伸手,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敲暈了她。

她倒在他懷裡,像一片羽毛。阿基里斯把她輕輕放在屋頂上,然後繼續前進。

他不忍心殺死她。不是因為她是女人,而是因為她眼中的悲傷。那種悲傷他認識——那是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但仍然努力的悲傷。

王宮在城市的中心。阿基里斯殺開一條血路,屍體在他身後鋪成一條路。他踢開王者寢室的門,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景象。

敵國的王者正壓在海倫身上。海倫的衣服被撕開,露出雪白的肌膚。她的臉上有淚痕,但沒有掙扎。她只是看著天花板,眼神空洞。

王者轉過頭,看見阿基里斯,臉上露出恐懼。他想說什麼,但阿基里斯的劍已經刺進了他的心臟。王者睜大眼睛,嘴裡吐出血沫,然後倒在床邊。

海倫坐起來。她看著阿基里斯,然後低頭看自己赤裸的身體。她的臉漲得通紅。

「不要看。」她說,聲音很小。

阿基里斯轉過頭。但已經太遲了。他看見了。那個傳說中最美麗的身體,在這一刻只是脆弱和羞恥的化身。

海倫哭了。她哭得很慘,像個孩子。

「我不想被看見。」她說,「我不想⋯⋯」

阿基里斯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劍還在滴血。窗外傳來更多士兵的腳步聲。

「對不起。」海倫突然說,「你救了我,但我不想被救。我不想被看見。我不想⋯⋯」

她抓起床邊王者的劍,對準自己的胸口。

「等等——」阿基里斯說。

但海倫沒有等。她用力刺下去。

在劍刃接觸皮膚的瞬間,阿基里斯動了。他的身體比意識更快,他的手推開了海倫的手,劍偏離了軌道。但推的力道太大了,海倫的腦袋撞在床柱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倒下了。

阿基里斯站在那裡,看著躺在地上的海倫。她還在呼吸,但已經昏迷了。鮮血從她的後腦勺流出來,浸濕了地毯。

不。

血流得太多了。

阿基里斯蹲下來,想止血,但血流不停。海倫的臉色變得蒼白,呼吸越來越弱。

「不。」阿基里斯說,「不要——」

但海倫的呼吸停止了。她的眼睛睜著,看著天花板,和之前一樣空洞。

阿基里斯殺死了海倫。

不是用劍,而是用救。

四、合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遠。整個世界好像都在遠離他。他看著海倫的屍體,想著他是為了救她才來的,但最後殺死她的卻是他。命運的諷刺從來沒有這麼明顯過。

突然,一陣劇痛從左腳踝傳來。

阿基里斯低頭,看見一支箭插在他的腳踝上。箭羽還在微微顫抖。鮮血從傷口流出來,滴在地上。

他愣住了。

痛。他感覺到痛。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受傷。

女弓箭手站在窗口,弓還舉著。她醒了。她看見了一切。她看見阿基里斯殺死王者,看見海倫死在他手中。她的眼中有憤怒,有悲傷,還有某種決絕。

「你太殘忍了。」她說。

阿基里斯想說什麼,想解釋。但話語堵在喉嚨裡。他看著腳踝上的箭,看著自己的血,突然明白了什麼。

命運一直保護著他,是因為他一直在前進。就像那隻烏龜,永遠在前進。但剛才那一刻,他停下來了。他停在海倫的屍體前,停在愧疚和困惑裡。

他停下來的時候,命運也停下來了。

一個身影從陰影中衝出來。那是一個戰士,臉上蒙著布,手裡握著大劍。他趁阿基里斯分神的瞬間,揮劍斬下。

劍刃切開空氣,發出尖嘯。

阿基里斯的反射神經還在。他的身體想要移動,想要躲開。但腳踝的痛讓他慢了一瞬間,就是這一瞬間,劍刃落下。

他看見自己的視角突然翻轉,天花板變成了地面,地面變成了天花板。有什麼東西從他的脖子上離開了。血像泉水一樣噴出來。

他的頭顱滾在地上,停在海倫的屍體旁邊。

最後的視野裡,看見女弓箭手又射出一箭,那個戰士倒下了。然後是一片寂靜。

阿基里斯想笑。命運保護了他一輩子,結果他還是死了。不是死於劍刃,而是死於停下來。他想到那隻烏龜,想到牠永不停止的爬行。原來如此。原來停下來就是死亡。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

最後,他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縫裡爬進來。

是烏龜。

烏龜慢慢爬過來,爬過屍體,爬過血泊,爬到阿基里斯的頭顱旁邊。牠停下來,出頭,用那雙小小的眼睛看著他。

阿基里斯想伸手摸牠,但他沒有手了。

「繼續走。」他想說,但發不出聲音。

烏龜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把頭縮回殼裡。但牠沒有繼續往前爬。牠就停在那裡,一動不動。

世界漸漸暗下來。

遠處傳來城牆倒塌的聲音。特洛伊城燃起了大火,火光照亮了夜空。女弓箭手站在窗口,看著城市在火焰中崩塌。她的臉上沒有表情。

戰爭結束了。

但沒有人勝利。

海倫死了,兩個王者都死了,最強的戰士兩位也死了。城市化為灰燼,只剩下屍體和廢墟。女弓箭手把弓扔在地上,轉身離開。她的腳步很輕,像是怕吵醒什麼。

房間裡只剩下屍體和那隻烏龜。

烏龜在阿基里斯的頭顱旁邊待了很久。火光從窗戶照進來,照在牠的殼上,照出那十三道裂紋。每一道裂紋都像是一個故事,但沒有人能讀懂。

黎明來臨時,烏龜終於動了。牠慢慢爬過房間,爬過走廊,爬出王宮,爬出正在燃燒的城市。

牠一直爬,一寸一寸,永不停歇。

沒有人知道牠要去哪裡。也許連牠自己都不知道。但牠沒有停下來。只要還在爬,就還沒有結束。

特洛伊城在身後倒塌。

烏龜繼續往前爬。

殼上的裂紋在晨光中閃爍,像是十三個沉默的答案。

但沒有人問過問題。


尾聲

許多年後,有個孩子在廢墟中發現了那隻烏龜。

烏龜還活著,殼上的裂紋變成了十四道。孩子把牠撿起來,帶回家養。每天,孩子會帶著烏龜在村子裡散步。烏龜爬得很慢,孩子走幾步就要停下來等牠。

「為什麼要等牠?」村裡的大人問。

孩子看著烏龜,想了想,說:「因為牠不會停。」

大人不懂。孩子也不想解釋。

烏龜繼續往前爬,一寸一寸,永不停歇。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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